春秋亭”是我对京剧的启蒙。永远忘不了大约六岁的我在电视机前,无意中听到那不知名的青衣婉转低回地唱着“春秋亭外风雨暴,何处悲声动寂寥”,小小的我被一击而中:原来京剧有这样好听的音乐,有这样美丽的词藻。其实那时跟着奶奶有一搭没一搭听过很多戏了,但那是第一次真正觉得京戏原来这么动听,从此踏上听戏的不归路。到大一点读到白居易《琵琶行》里“间关莺语花底滑,幽咽泉流冰下难”的句子,第一反应居然是,这不是在说程派么?
爱上某一种音乐的理由其实就是这么简单:一次完全没有预想的邂逅,一见倾心之下,便从此心甘情愿的追随。所以得知2月7日张火丁要来上海演出《锁麟囊》时,毫不犹豫订了戏票,签了机票——本来这天就要和父母一起出远门度假的,苦留他们不住,只好自己留下,隔天再飞。
之前几天杂事忙碌,连续工作,也全靠着一段“春秋亭”录音支撑深夜加班的困倦疲乏。到了正日子这天,欢欢喜喜,提前几个小时便沐浴熏香,精心打扮,如同赴一场苦苦相思多年痴恋的情人之约。
《锁麟囊》程砚秋饰薛湘灵
这是我第二次在现场观看《锁麟囊》,之前是2011年的史依弘版,那一回纵然有千般争议,但放开流派技巧不谈,只看姐姐的通篇表演,悲喜跌宕之下也是最为圆转如意的一位薛大小姐。可是昨天的张火丁,说实话,一开场时是失望的。春秋亭之前都并不好,“选装”完全败笔,出场形同鬼魅,音、形俱不佳,不见千金小姐的娇媚,只有蛮横作女的尖酸。“春秋亭”借了唱腔的福,当然还是极动听的,却也仅仅只是动听而已。
然而水灾之后,一霎时、三让椅,几段唱层层推进,高潮迭起,摧枯拉朽,撕心裂肺,立刻挽回失地。火丁教授最著名的朱楼一段水袖翩跹,更是唐诗里“舞低杨柳楼心月”的人间写照。因为所有的下半场,原谅了所有的上半场。教授太威武,她独自歌唱,熠熠生辉,她在人群中舞动,光慑全场。她的孤独感,风华绝代,清冷无边。这是真正的巨星,什么都不必再多说。
回家来翻看2011年时的看戏笔记,这样写:“春秋亭”一段每听必有泪于睫。“世上何尝尽富豪?也有饥寒悲怀抱,也有失意痛哭号啕。”更不用说“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”一段,人生际遇之冷暖跌宕,痛彻人心。小时候听《春闺梦》“可怜负弩充前阵”,就有林颦儿之叹:戏里真有好文章。翁偶虹先生词藻平实优美,冷静幽深,句句都是人生。
可是今天的“春秋亭”我倒无泪了。三年多,发生太多事,人成长了,好像心也冷了许多。果然便如博尔赫斯说重读一样,就这么一部《锁麟囊》,每一次重听,都会发现一个稍有不同的自己。
自己最爱的,是这段“一霎时”: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, 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。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, 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。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, 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。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, 他叫我收余恨、免娇嗔、 且自新、改性情, 休恋逝水、苦海回身、早悟兰因。
太爱这满腔悲苦,却哭不出的深邃苍茫。直教人想起林徽因那句著名的“温柔要有,但是不妥协,我们要在安静中,不慌不忙地坚强。”
因为一位北京朋友临时不能到场,特地带了八岁的儿子去填空。小朋友看完全剧说了两句话:1.这是我看过最热烈的谢幕;2.比剧院魅影还好看。作为一个从四五岁起就跟着我进出剧场观看各种演出,走南闯北,也算混过西区混过爱丁堡的小观众,这两句评价对于当妈的来说已经足以了解他的喜欢和感动。
不论是现在的他,还是小时候的我,听别人解释一千遍一万遍应该爱京戏的理由,都不如亲眼见识那一种属于自己的美丽,倾国倾城。京戏不需要说服,因为它本身就是说服。希望《锁麟囊》可以成为两代人共同的启蒙,祝愿小朋友从此也踏上听戏的不归路。
附: 最后附上一段2013年做《余脉相传》骨子老戏展演时写的一段前言,聊以呼应昨晚满场的热烈沸腾,和自己一腔隐忍未发的眼泪。 曾有人说,京剧,好比博物馆中的文物,应该在殿堂里被奉若拱璧。而我们觉得,它更像一位历尽风霜而气度非凡的耄耋老者:迟暮之年,步履蹒跚;只用心吟唱,而不擅言谈。因为心仪他岁月烟云中的那些故事和情怀,我们选择主动站起身,牵住他饱经沧桑的手,陪他缓缓而行,听他细细道来。
终有一天,人们会慢慢懂得:京剧,是有血肉、有温度的艺术。那古中国的悠远歌声,那些急板繁弦与缓带轻裘间的质朴声色、从容气度,那氍毹毯上翻滚不息的勃勃生命力,其实早已融汇在每一位听者、观者的血脉之中。 繁华已去,风骨犹存。 “多少人爱你年轻欢畅的时辰, 爱慕你的青春,假意,或真心。 如今我们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,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。” 谨以这首名诗《当你老了》,献给我们深爱的“京剧老人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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